黑衣侍者一如往常，沈默溫和，體貼周到。

“我沒事。”埃裏克收回了被萊特扶住的手，他一貫不喜在別人面前露出弱勢的樣子，即使是從小照顧他長大的侍從。

“我不在的這段時間，你在做什麽？”埃裏克問道。

“殿下不在的時候，我一直待在軍部，安東殿下命我負責法師軍團，直到昨天殿下回來，我完成了那邊的交接工作，才回到宮裏來，”萊特回答，他說著，略微停頓了一下，糾正道，“陛下。”

埃裏克沒什麽表示，轉頭問道：“沒回凱恩福斯家？”

萊特楞了楞，埃裏克這話問得平淡，語氣也沒什麽起伏，仿佛旅行回來的人隨意地詢問遇見的朋友：“你上周回親戚家了嗎？”

可事實卻不應該是這樣，埃裏克不應該知道他是凱恩福斯家的人。萊特遲疑地回答道：“不……沒有。”

埃裏克為什麽會知道這件事，當然是安東亞特告訴他的。

埃裏克：“怎麽不回去看看？”

萊特猶豫了一下，還是說道：“雖然我出身凱恩福斯家族，但是自從我八歲檢測出魔法天賦後就被送進宮做您的貼身侍從，這些年一直都沒有回去過，”萊特頓了一下，“估計以後也不會回去了。”

埃裏克點頭，兩人已經走到了寢廳的回廊，他擰開房門，示意萊特跟他進去。

“所以，為什麽凱恩福斯家要把你送進宮來？”埃裏克問他，“怎麽？家大業大如凱恩福斯，竟然養不起一個少爺麽？”

“好好的魔法師不要，送進來給一個私生子做仆人？艾斯洛德已經強大到能讓凱恩福斯跪著舔了嗎？”國王抱起手，“什麽時候的事？我怎麽不知道？”

“並不是這樣……”男人有些窘迫的拘謹，不知該如何談論起自己的那個家，他組織了一下語言，才緩緩說道，“不知陛下是否還記得，凱恩福斯家是什麽時候和龍谷有生意往來的？”

埃裏克挑眉，心下了然。

“龍谷從來不與任何人類財團進行貿易往來，十多年前——我八歲那一年——凱恩福斯家遭受了一場嚴重的危機，”萊特的聲音低而穩，“我當時還小，記不太清楚，大致是資金出現了問題，如果處理不當，雖然家族不至於因此而破產，但也要傷筋動骨，元氣大傷。”

“那時正值聯合商會但委員會重新選舉，如若事情曝光，凱恩福斯恐怕就要被商會驅逐，這無疑是雪上加霜。正巧，我當時被檢測出魔法天賦，昆特陛下派人找上門來，要求我進宮做三殿下的侍從，並許諾將龍谷的生意交給凱恩福斯以挽救家族危機，還給我封了個頭銜——雖然幾乎沒人知道——這算是個皆大歡喜的交易。”

從來不與人類交易的龍族為什麽會同意與凱恩福斯家來往，想必是“和我母親關系很好”的那條公主龍開的金口。

埃裏克心中嗤笑，昆特陛下真是好大的手筆，不知道的，還以為他多愛這個私生子。

嘖嘖，父愛如山，可惜壓死的是毫不相幹的人。

“我當時還很奇怪，”萊特笑了笑，“雖然魔法師人數稀少，但是整個艾斯洛德的適齡魔法師也並非沒有，為什麽非要兜這麽大一個圈子從凱恩福斯家族手裏要人。”

“直到我在宮裏開始學習魔法，見到小殿下以後，我才明白，原來我是一個無屬性法師。”

埃裏克斂眸，無屬性，又是無屬性。

黑衣侍者繼續說道：“我也是那時才被告知，殿下……陛下是昆特陛下和公主的孩子。我的職責就是照顧好您，並且好好學習魔法，以保護您的生命不受任何威脅。”

“其實，殿下很早就被檢測出了魔法天賦，”萊特輕聲道，“但是……不知道為什麽，昆特陛下一直不請人來教您，也不讓任何人知道您是魔法師這件事……”

“還有……”他遲疑了一下，“按理說，檢測出魔法天賦的魔法師，如果不學習冥想，魔力是不會增長的。因為身體只是一個容器，天賦是容器的大小，想要往裏面註水，就需要用冥想來抽取來自虛空中的魔力。”

“可是，您卻很奇怪，您從來沒有過冥想，可是魔力卻在不斷增長……殿下！您沒事吧！”萊特一驚，猛地向前跨了一步。

對面埃裏克扶住窗沿穩住身子，努力平息大腦中突如其來的尖銳疼痛，他的臉從剛才就很白，這會嘴唇更是沒了血色。

萊特知曉他不願被打探，但還是忍不住道：“殿下，您到底怎麽了？”

埃裏克恢覆了正常的神色，他擺了擺手，示意萊特繼續說，“魔力不斷增長，然後呢？”

“……”萊特憂心地看著他，心裏微微嘆氣，殿下從小時候起就很固執有主見，越長大這些特質就越明顯，而如今，再見到他，侍者發現那些特質已經漸漸變成了某種偏執和專斷。

一時半日明顯沒辦法讓他改變，萊特很清楚，埃裏克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改變的。

侍者只好繼續說道：“殿……陛下的魔力增速很快，又沒有學習過怎麽樣控制，因此常常會發生魔力暴動，嚴重時甚至會失控。”

埃裏克挑眉，蒼白的臉上劃過一絲意外，“我怎麽不記得？”

“魔力暴動和失控的時候您是沒有意識的，只能依照本能將魔力放出體外，”萊特說道，“暴動時還好，我能安撫住您的精神力，對身體傷害也不大，但如果失控，後果就要嚴重得多。”

“殿下您從小身體就不好，夜裏時常哭鬧不止，白天也沒什麽精神，我想這恐怕也和您的魔力有關。”侍者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埃裏克的臉色，以防他再出現剛才的癥狀，“您失控以後，我帶您去了公主那裏，公主也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，因此便將您的魔力封印了起來。”

“失去了魔力以後，陛下的身體也漸漸好轉了，直到現在……您又有了魔力。”

埃裏克閉上眼睛，聽萊特說了這麽多，再聯想到希爾維亞，他大概已經猜到了一些事情。

猜測歸猜測，結果究竟是怎樣，埃裏克並不關心。

他擡手指了指自己的頭，簡短地問道：“有救嗎？”

萊特：“請您放松您的精神力，不要抵觸我，我來為您檢查一下。”

埃裏克點頭，依言放出精神力。

萊特的神色有些嚴肅，問道：“恕我冒昧，陛下，您釋放魔法的極限是什麽？”

“或者說，”侍者換了個問法，“您試過能施放的威力最大的魔法是哪一個？”

埃裏克略一思索，回道：“三十七組手勢的咒語施放成功的話，魔力大概會被徹底抽幹。”

“三十七組……”萊特的臉刷地白了，仿佛要和埃裏克比賽誰的臉更像墻似的。

施放普通魔法的手勢在五組以下，五組以上到十五組，那就是威力很大的傷害性魔法了。二十組以上就可以被稱之為小型禁咒了，更別說三十組手勢往上的，那往往是需要兩人或兩人以上聯合施放的大型魔法。

誰也沒聽說過一個人放出三十七組手勢的咒語。

萊特的神情無比凝重，“陛下，恕我直言，您的精神力雖然強大，但是相較於您的魔力……恐怕……還遠遠不能支撐。”

一個人的精神力是調動魔力的根本，好比是身體裏魔力的控制閥門。如果魔力遠遠超出了精神力的控制範圍，就好像洪水沖開了水閘，魔力不受控制地奔湧，會給精神力造成很大的負擔，嚴重的時候還會導致精神力的崩潰。

埃裏克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況。

“我要怎麽辦？”埃裏克問道。

“陛下，請您停止冥想，並且……盡可能的多施放魔法，將魔力值降到精神閥值以下，盡可能控制住它。”萊特回答道，“但這不是長久之計，我們還要盡快找到原因，解決這個問題。”

埃裏克沈默了一下，點頭道，“我知道了。”

—

戰爭來得很快，本來就是早有預謀，多倫圖亞野心勃勃的新王效仿喬伊夫“為先王覆仇，為多倫圖亞的榮譽而戰”，鐵騎興奮嘶吼著，誓要踏平敵軍的國土。

歷史翻了一番，毫無新意的重演著。

——失敗者重覆歷史，成功者開創歷史。

似乎從開篇就踩錯了點的多倫圖亞仗打得無比艱辛，敵方那個魔法師恐怖得簡直不是人，他站在軍隊的後方，看不清面孔，一出手極其狠辣，不顧後果，一個魔法下去就是一片腥風血雨，整個法師團都敵不過他一個人。

多倫圖亞的國王氣的殺了數十人，紅著眼睛對下屬吼要人去收買他。

底下人一打聽，噢，原來那是艾斯洛德的新王。

這下可好了，買到人家國王頭上了，這還買什麽買？王冠送你要不要啊？

雙方實力相差太過懸殊，多倫圖亞一退再退，最後不得不宣布投降。而蠢蠢欲動的羅夫納和加瑟爾見此情景，也乖乖按耐下來。

正當艾斯洛德歡欣鼓舞之時，埃裏克幹了一件誰也沒想到的事情，他派人坑殺了多倫圖亞的八萬降兵。

“不殺做什麽？留著準備過節嗎？艾斯洛德養不起這麽多閑人，若是叛變了我找誰算帳？”國王陛下的心和他的人一樣冷漠，聲音又冷又硬，透著戰場鮮血磨礪出來的鐵腥氣，“投降又怎樣，八萬多人，你以為我會放虎歸山？”

“陛下！”軍務大臣被氣得吹胡子瞪眼，“您這是把借口送到別人手裏啊！且不說多倫圖亞還有沒有兵力，若是羅夫納和加瑟爾聯手打過來……艾斯洛德可再經不起一次摧殘了陛下！”

“來就叫他們來，”國王冷冷回視他，陰影與光將他年輕的臉切割開來，鬼神般冷肅莫測，令人心生敬畏，“我讓他們一個也走不了。”

大臣沈默了。

不到一天，國王鐵血而狠辣的手段和話語就傳遍整個軍中，震住了暗生心思的人，也令將士們熱血沸騰。

而此時，誰也沒有發現，國王的身側站著一個隱身的小人兒。

寬大的兜帽被放下來，軟軟地搭在肩上，銀色的長發調皮地落在外面，大眼睛一閃一閃地註視著國王英俊的臉龐。

她很個子小小的，埃裏克一站起來她就不得不仰起頭看他。

他和在城堡的時候不一樣了，不是出來乍到時候那副別扭的少年模樣，也不是後來那個穩重成熟的哥哥，現在的埃裏克，有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感覺。

蒂芙洛看著國王與對面的老頭子說話，嘴角撇了撇，寶石般閃亮的眼睛裏卻彎出一抹笑意：

“埃裏克真是，一點也不可愛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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